还是五月里,时光近日来好像走的慢了些。五月像个在料峭春寒里吸着鼻涕的小丫头,扎着两个马尾辫,穿着一件花衣袄,冻得通红的小花脸还留着点鼻涕印记。走到糖果店前面,就拖泥带水迈不动步子,大眼睛黏在橱窗里,一步三回头。
大概是四月已经暖的差不多,五月总是没个变化,才会让人有这一番感慨。
晚上,上海的天正要一只脚迈进黑色里,客厅里的大座钟敲六点之前,明公馆内迎来了明长官下班回家的车子。
暮色里,一只锃亮的皮鞋迈下了车,稳稳踩在地上。鞋的主人,明长官,趁着一只脚踩在车下地面上,认认真真的想了想,就又转身钻回车里,探身费了点劲把前排副驾驶座位上的公文包拿出来,这才把车门关上。
车里暖和得很,明长官没穿大衣。大衣在明秘书那。这一下车来,晚上六点钟的风还是有些微冷的,好像能掀开人的衣服钻进去。明长官就夹着公文包在原地跺了跺脚,剁的皮鞋“邦邦”响,站在门口等明秘书停车回来一起进去。
明秘书停好车下来,见明长官在门口站着,微微缩着脖子,眼睛直直的看着他,活像一个下了幼儿园急于被父母领走回家吃饭的小朋友,就情不自禁的勾起嘴角。
明明身后两步就是明公馆暖和舒服的客厅,偏偏明楼就要在这等着他。
明诚心一热,习惯性的抄起明楼的外套大衣就要关车门。
“核桃。”明长官提醒道。
明诚微微一愣,回头一瞧,可不是,车里还有半包核桃呢。
这核桃也是和明家极有缘。明诚原本都拿去送给李秘书了,偏偏转了一圈,又被心疼师哥的汪处长好心的送回了明楼手里。
钻进车里把核桃拿出来,明秘书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包裹,撇撇嘴,关上车门,大步朝明长官走过去。
明公馆里已经开了灯,暖洋洋的橙黄色,颜色由浓至淡,最后在夜色里消散。和从里面看外面的一片昏暗不明不同,从外面看里面,真是温馨的无以复加。
每当夜深人寂,明诚偶尔从卧室的房间张望出来,都会觉得外面的空气好像氤氲着一层冰冷浓稠的墨,还带着微腥的气味。那墨黑就紧紧环伺在路灯周围,瞪着一双眼白占据了大多数的眼,动也不动,像是时刻要吞没那一片本就不明亮的昏黄。
那样的黑,似乎只要伸出一双血肉饱满的肉掌出窗外,拿回来时就只剩下嶙峋的森森白骨。
好在夜里再寒冷,再刺骨,有再多再多不得以,再多再多不如意,明诚和明楼两个,总还是在飞累之时,有个礁石足以歇脚。
即使这礁石之外就是翻涌的波涛,狂躁的咆哮。
但有些人,就像没有脚的鸟,即便拥有再锋利的喙,只要飞起来,就再也不能落脚。
海岸线那么远,也许甚至隐没在地平线的那一头,于是视野所及就只有无尽的黑暗。波涛拍击着礁石,卷起一把把细碎冰凉的白色碎花,将妄图达到彼岸的一切生灵撕得粉碎,也在不知不觉间用海水吞没了所有拥有野望的存在。没有阳光只有乌云的天空一望无际。
一只仅有两翼的鸟,可能还没看到地平线之后缓缓上升的海岸线,就精疲力竭,头晕目眩,一头坠进一片漆黑波涛汹涌的大海了。
这么想着,明诚就想到王天风了。
抬眼再去看明公馆时,明诚不由自主的绷直了脊背。
这里是他们最卑微的底线,也是他们最光荣的希望。
一楼的光从窗子里透出来,将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还好世界上有一种鸟,叫比翼鸟。
明诚被海浪掀的惊涛四起的心就逐渐安定下来。
“冷怎么不进去。”明诚微微笑道,他的目光已然逐渐趋于平静,等他走到明楼跟前时,就连眼神里的那一点哀凉都已经化尽了,且尚有心情调侃。他对着明楼道:“没有我就不会穿大衣了?”
明楼至始至终都将他眉心从耸动到平寂看在眼里,此时却只是笑起来,“这么说起来,光是为了这一个,我也不能学会穿大衣。”
何止是穿大衣呢?
为了这一个,明楼于旖旎缱绻的梦回之际,偶尔连身处的是怎样一片世界都要忘记了。
天那么黑,浪那么大,这样的世道里,还好不是一个人独自行走。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幸运。
明楼的话明诚没接,要么是懒得接,要么是不知道怎么接,要么就是不好意思接。
第三种可能性居高。
“这个怎么办?”明诚对自己手里的包裹抬了抬下巴。
“让你路上扔掉的,你不肯。”明楼看了一眼明诚手里的包裹,道。
明诚抿了抿嘴,勤俭持家的大嫂没办法做出这种非原则性情况下浪费东西的事情。
明楼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舍不得了,瞧见那微微下垮的眉毛眼睛,心里反而觉得甜丝丝暖洋洋的。世间的眼神千千万,妩媚的,风流的,娇俏的,忧郁的,偏偏明楼选来选去,就瞧上明诚这种节省的执拗的小眼神了。
于是明楼沉思片刻,妥协道:“那你动作快点,还放到储藏室去。”
明诚点点头,又摇摇头:“可大姐最近总是在客厅里打毛衣,我怎么当着她的面拿上去啊?”
明楼道:“你早上换了布袋子,她没见过的。”
大晚上,小风刮着,一个是南京国民政府经济部要员,一个是秘书处负责人,两个人就这么饿着肚子站在自己家门外面,为一包核桃殚精竭虑。直到——
“干什么呢,一直不进来?”
明镜原本是在沙发上打毛衣的。眼看到了毛衣收尾的时候,她本就针数数不清楚,稍有大一点的动静就能数乱了。家里人这几天行事都轻手轻脚的,也就小少爷还敢无的放矢了。
可说来也是奇怪,越是怕响动,明镜的耳力还就芝麻开花节节攀升,这两日是一日好过一日。明楼的座驾今日一开进明公馆,引擎连带着轮胎碾压地面的噪声,明镜就耳聪目明的听了个全乎,她想着也快要吃晚饭了,就放下手中针线,站起身去窗边看。
然后就看到两个弟弟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就是不进来。
两个人都压低了声音,说的什么听不清,可只看明楼,脖子都缩进衣领里了,宁愿跺脚都不愿进门。
明镜就不开心了,又等了一会,见两个人还是没有进来的打算,就自己上前打开大门,对着几步开外的两人问了一句。
明楼明诚两人立刻整齐划一的转身对着大姐明镜,异口同声道:“大姐。”
明镜点点头,让开了大门,“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快进来。”
明长官飞速递给明诚一个眼色,随即应了明镜一声,走上前牢牢扶住大姐明镜的肩膀,道:“大姐也没披个外衣就到外面来,感冒了怎么办。阿香也真是的。”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将明镜带进屋里去。
他带着大姐一起背对着明诚,又用身体充当墙壁挡住了明镜的一点点视线余光,偏偏脸上拿捏的分毫不乱,言语也是感情真挚。当真是叫人察觉不出来的。
明秘书看在眼里,在明楼背后,舌头放在两排牙齿中间,无声的“啧啧”几下,才迈开腿跟进去,将明长官刚才转身一瞬间递过来的公文包放在鞋柜上,飞快的换了拖鞋,将半包核桃半掩在大衣下面,背对着被明楼不知不觉带到餐桌前的明镜,不紧不慢的上楼。
明镜被明楼轻轻按在餐桌的椅子上坐好,正要开口对明楼说什么,忽然就瞧见一个身影正往楼上走,于是道:“阿诚啊,就要吃晚饭了,工作等会再忙吧。”
明诚停在原地,不转身,只回头朝大姐笑了一笑,“我上楼换件衣服。”脸上也不见什么局促,一派坦然。
明镜听罢,点点头,“哦,那你去吧。”
看着明诚上了二楼,明镜就转而问明楼:“哎,你今天带去的核桃砸了么?”
明楼正目送明诚上楼,闻言就转回头,嘴皮子上下一碰,利利落落的答道:“哦,都砸了,给办公室的人分了。”唯独说话间,眼神有点不定,也不知在看哪。
明镜见状,点点头,站起身对明楼道:“你先去书房吧,知道你还想着工作。记得等会出来吃饭,别让家里人都等你。”语气还是很温和的,语重心长说的就是如此。
明楼就连连点头:“好,我知道了。”说完,从鞋柜上拿起公文包,一路行到书房门前,旋动门柄,开门进去,关门。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明镜看在眼里,总觉得这两人有点奇怪,可也说不出哪里奇怪,想了一会也就不想了,进了厨房,在流理台前同桂姨一起择菜聊天。
明长官进了书房,听到书房门在自己手下“砰”一声关上,锁芯弹回锁眼,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松手时,才察觉手里的门柄都被自己握的温热了。
这个核桃,真是害人不浅。
明长官这么想着,走到书桌前,放下公文包,才刚松了松领带,忽然身后的书房门柄被人旋动,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小心翼翼的关门声。
明长官一回头,就看见白衬衫外面换了一件黑色西服马甲的明秘书正背靠着门,耳朵警惕的贴着门板,下巴弧度连同到喉结一路绷得笔挺,兀自在那里俏没声儿的大喘气。
明秘书侧着头,眼神戒备,乍一看跟被惊扰的小兽一样,脖颈一段曲线凹凸有致,隐约还能看得清解开的第一颗扣子下微微凸起的锁骨,锁骨之间下陷,阴影分明,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很有看头的的。
可明长官没从其中任何一个角度看。
他的眼神,正紧紧所在明秘书怀里。
因为,明秘书怀里,有一包核桃。
“拿到我书房里来干什么,你?”明长官指着核桃,抬头纹都要裂开来了,惊得说完全句才记得补上主语。
明秘书转过脸,对着明长官一脸的有苦难言,乌黑的睫毛在小鹿眼上眨了眨,看表情虽然不至于说是下一秒就要泪满盈眶,但也有那么一星半点泫然欲泣的味道。
明诚压低了声音:“阿香正在储藏室里找东西,她可是见过这个包裹的。回头她和大姐一说,准穿帮。”
明长官就道:“那你也不能拿到我这来啊!”
明秘书道:“整个家里就你的书房阿香不敢随意进,你说你还让我藏在哪?”
明秘书看着明长官,明长官望着明秘书。
两个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明长官感到有点点疲惫,一份来自遇核桃的疲惫,于是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摆了摆手:“行了行了,那你放下吧。”
明秘书就无奈的看着他,上下嘴唇碰在一起,嘴角曲线微微下垮。
“那我放在这了?”明秘书走到书柜前,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心很累的明长官半闭着眼摆了摆手,那神色,在明秘书看来,说是遗憾,倒不如说是感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身不由己更贴切些。
明秘书就小心的打开书柜门,勉强找了个不那么紧张的空间,搬开书,把半袋核桃无声无息的塞了进去,又拿旁边的书籍盖盖好,大致看不出来了,这才谨慎的关上了书柜门。
书柜里的核桃举目四望,就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众封皮烫金,书脊考究的藏书中间。左边是一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右边是一本卡尔马克思的全德文《资本论》,头顶上那一本,是博马舍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脚下那一本,是出自同和头顶那本一个作者的《费加罗的婚姻》。
核桃从没觉得自己这么上档次过。
关上书柜门,明诚亦步亦趋的走到明楼旁边,看着把脸埋进手里的明长官,颇有点于心不忍。
可不是,在外为了家国鞠躬尽瘁,在家为了核桃劳心劳力。
也是极其不容易的。
再想到核桃还是他买回来的,明夫人有那么一丢丢心疼。
明夫人就站在明长官旁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等了好一会才小声唤道:“哥……”
明长官还就真抬起头来了,眼神慢慢顺着明夫人的身形一路打量上来,最后停在那张有点欲言又止的脸上,半晌才说:“你再叫一声我听听。”
明诚愣了愣,试探着又重复了一遍:“哥哥?”
眼睛微微瞪圆,嘴唇微微嘟起,神色里满是不确定。
明长官的小心肝都沸腾出一锅玫瑰红色的泡泡了。
上一次明诚这么叫他,还是十二年前。个头只到明楼腰腹以上的少年,被明楼斥责了,就会眼里噙着泪,跟在眼里噙着一汪细碎的星子一样,亮晶晶的。
明楼就会蹲下来,从自己兜里掏出棉手帕,替小明诚把脸上那点“金豆子”小心的擦掉,语气不敢轻也不敢重:“不许哭!”
但打从明诚跟着他做事起,就再也没在任何场合叫过哥哥。就算叫,也只是“大哥”。“大哥”当然要比“先生”亲厚,可也比不得从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小明诚口中唤出的软软的“哥哥”。
都说吴侬是软语,偏偏明诚如今带着气声可也算是字正腔圆的两个字彻底击中了明长官的心,且一击毙命,将明长官整个人整颗心都暖成一滩浆液。
于是振作起来的明长官缓了口气,把放在脸上的手拿下来了。
“走吧,”明长官挺直了背脊,正了正领带,“出去吃饭。”
明诚微微一怔,“吃饭?”
“是啊。”明长官伸手将明夫人的一只手纳入掌中,低着头去看时,只觉得好比在天圆地方之间纳入了一掌暖暖的明月,于是就握在掌心,极珍视地轻轻捏了捏,嘴上慢慢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出去吃饭吧。”
明诚眉眼的微怔就也逐渐和缓下来,直到一丝略带羞赧的浅笑爬上眉梢眼角。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好,去吃饭。”明诚道,轻轻回捏了捏明长官的掌心。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把羌桃藏书间,半壕春水一城花。
春意暖千家。
寒食后,双双饮蒹葭。
休对良人费空话,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end———
核桃的梗真好玩,表示玩得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