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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秋意渐凉。
萧景琰坐在桌前,同蔺晨一起收拾药材。
青铜灯架上斑斓的烛火层层叠叠,好像于无声处绽放了一场明媚交织的韶光。那韶光温柔的仿若一曲词阙,将两个人全须全尾的拢在明亮里。坐得近的那个亮些,披散的发梢处流动着微光,坐的远的那个暗些,但更显得眉目温和,一如丹青。
桌案上一字排开数只陶瓶木罐,另有药碾子一座,竹篾篮三两。
一只手伸过来,指尖在一篮曲莲里拨动,薄薄一片指甲映着点晕光。
房间的门敞着,月光混着夜色,清清爽爽泄了门前满地。院里树影斑驳,枝叶掩映。偶得夜风携着微凉而来,吹动门前一串风铃。
蔺晨金陵郊外别苑的这一串风铃是新挂上去的。
空心的细铜管还没有小指粗细,六只一套,尽数用金丝串起来,高高低低错落着,另一头拴在一个竹木圆盘上。
白日里,蔺晨练剑从后山回来,远远就瞧见院子里有个人站在门前,微微踮着脚,费力的抬着下颌,正往门上串一个风铃。
因为还没串好的缘故,风铃在那人手里发出“叮叮咚咚”的一串响,清脆的像是互表心意的定情金石相撞,于是就连那响声也是缠绵又欣喜的。
萧景琰穿着做王爷时的常服,白色暗花的那一套,裙裾衣袖是黑色的,抬着下巴系风铃时,颈项连着下颌,线条漂亮的像一条白练,于是就牢牢缠住了蔺晨胸腔里那颗跳动的东西。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等到蔺晨回神时,风铃已经好好的挂在那里了。
萧景琰回眸,就看见蔺晨站在院子里,通身落在一片秋日的晨光里。
“回来了。”于是他微微一笑,道。声音由远及近,好似来自九重天上。
屋内的火炉上传来热水烧沸时的声响,想来是萧景琰初来时,已经准备烧水烹茶了。屋前廊下昨日看书时放置的坐垫茶杯已经不见了。这些事因着蔺晨嘱咐过,下人是不会动的,那会动的,就只有萧景琰。
兴许就在自己回来前一盏茶的功夫,有个人替他收拾了书本,折好了书签,一本一本在书架上放好了,又将门前廊下的坐垫收进去,用铜壶烧了水,这才开始挂风铃。
蔺晨想着,眼神落在萧景琰浅笑的眸子上,嘴唇忍不住抖了一抖,竟一时没能说出话。
这光景太好,像是一本绸缎封面的书本,书页上的字字都是千万遍里挑出最好的那一个,于是就看的人赏心悦目,实在是不忍卒读。
“回来了。”蔺晨好半晌才道,胸膛不知怎么,就有些抑制不住起伏。
“我烧了水,还是你来泡茶吧。”萧景琰道。
蔺晨点点头,想说点什么,于是他就问:“怎么今日忽然来了?”
萧景琰拍了拍掌心的尘灰,笑着道:“今日休沐啊。”
之后,便是茶汤杏碧,悠悠一杯,映着江山万里,山高水长。
而现下,廊外夜色好似一砚浓淡得宜的清墨,风动虫鸣,倦意微凉。
萧景琰捡着药材,闻着熏香,略有些生困。
案几旁焚着香,三柰、藁本和高良姜。博山炉上烟雾缭绕,倒是自成一座蓬莱仙山。这博山炉是静妃的收藏。她与蔺晨都是爱香之人,蔺晨又时常调制些香赠与她,她便回了个小香炉,也算礼尚往来。
这日睡前,萧景琰原本是在床上看书的。他散了发,冠冕放在一旁,只穿着里衣,身上盖着被子,手里捧着本《黄帝内经》。
这本书是蔺晨放在床头的,看了一半,还夹了书签。
蔺晨今日忙着挑拣中药,便让萧景琰先睡下,不必等他。萧景琰躺下,看到枕边一本书,抬头看一眼蔺晨背对着他坐在案前,正认认真真的挑拣药材,于是便柔和了目光,想一想,自顾自的拿起蔺晨看过的书翻看起来。
只是于黄岐之术,耳闻目染与一心钻研究竟到底是两样。萧景琰看着看着,倒是更困了。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次次都落在胸前的被褥上。
其实今日白日里萧景琰来时,尚且不过辰时。天色微亮的时候,他就到了。
别苑里正是空无一人,倒是有主人前日遗留的书籍茶杯,寂寥的躺在廊下。萧景琰微微叹口气,便走过去捡起来,一样一样拿进屋内。
萧景琰知道,蔺晨若是得空,是有练剑的习惯的。
想必眼下,他正在后山练剑吧。
想到这,萧景琰忽然心头一动。他在原地站定,目光不由得遥遥望向后山。
要不……去看看?
要上后山,方得拾阶而上。眼下日出未久,加之秋浓露重,山道旁的深涧里氤氲浮动着一段触手生凉的雾岚,于是层林尽染上一点缱绻的白意。
沿途而上的石阶上,满是红叶。越是往山顶去,红叶就越浓艳明媚,巧笑倩兮。
走到石阶尽头时,萧景琰便看到几棵最高的枫树下,一方世界都红的如梦似幻。而蔺晨就一身素净的白衣,手中一柄长剑,一舞动四方。
说起来,琅琊阁不涉朝堂事,这是千百代传下来的规矩。
故而身为琅琊阁少阁主的蔺晨此人,就好比一味甘草。
什么意思呢?
哪里都管用,也哪里都不管用。
因为从前的诸多朝堂事,他都是不参与的。只不过从容的穿林而过,不惹半分草叶沾衣。
可如今呢?
细想与不细想,萧景琰都知道。
说起来,他当真也不曾向蔺晨求过什么,原是怕蔺晨为难的。可蔺晨倒似不晓得他这番苦心,什么事都毫无顾忌的同他说。
真不晓得么?
一朵剑花,开出万千银光。剑鸣敛音,有韵绕梁。
一袭白衣,落在飘荡的红里,深深烙印在萧景琰眼底。
这一幕,当得画下来的。
只有将如此山川与人精笔细作,入画珍藏,才不负这一刻心底的万丈波澜。可便是真画下来了,又怎么及得上记忆里这一刻流淌真实的时光。
那一点点剑光,化作万千牛毛细的银针,落在懂得医术的人手上,会医得一家安宁,治得一户祥和。落在蔺晨手上,却根根都扎在萧景琰心上。带着点刺痛,针尖细密,一笔一划在心头刺出执针者的一个姓名来。
哦,给他做的风铃还在衣袖里呢。
萧景琰想着,又回眸看了红叶深处的人一眼。
红叶落在脚下,绘出一幅浮生流光。
蔺晨抬头时,只看到满山红叶,和空无一人的山径。
烛火摇晃的夜里,蔺晨原本独自坐在桌前,忽而觉得身后有响动。转身一看,却是萧景琰起身下床了。
“怎么?”蔺晨问,“我吵着你了?”
萧景琰正披上外衣,也不束发,便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紧了紧外衣,“不是,我原本也没睡。”顿一顿,又道:“你一个人要忙到什么时候才完呢,我同你一起,总能快一些吧。”
蔺晨微微一怔,抬头细细去瞧他。
只见萧景琰就好生坐在他对面,外衣未曾系带,便草草披散着,长发散落满身。
佛说发是三千烦恼丝,所以应当剪去。可在蔺晨眼里,恨不得这青丝长有万丈,好叫他细细分辨其中一段短一段长的时光。
“那好。”蔺晨便微微笑起来,点点头,“那我教你。”他伸手点了点一篮药材,“晓得这个是什么吗?”
“不认得。”
“这是佩兰。主治湿润内蕴,脘痞不饥。”
“那这个呢?”
“这是子苓。利水渗湿,健脾宁心的。”
月光入了廊,悄悄停在门边张望,可也逃不过,于是就染了满身药香。
香薷白芷苏荆防,细辛青叶柽葱姜。
莲须白蜜辰砂细,香附桂心千里光。
山栀川羌赤牛黄,珍珠玳瑁绿莲房。
大红袍与白贝齿,汉宫秋同安息香。
“记住了么?”
“记不清……”
“那我再念一遍,你好好听着。”
“好。”
天下之大,凭着蔺晨的身份,若是想远庙堂,江湖望,也不是件难事。
只是即便在心里有墨家巨子三年而造的机关千重,上空盘旋着振翅声声的墨家机关鸟,对上赤手空拳的萧景琰,位居城中央全副武装的蔺晨也是要丢盔弃甲,不攻自破的。
这万般机防,碰上他,就化作风花雪月,且片片留香。
于是就连那墨家机关鸟,也变成一只身形小巧的燕子,穿过山河千里,落在地上,长成一株株幽兰淡雅的芳草。
世人唤此草为翠雀。
“翠雀?”
“对。”
“怎么用呢?”
“以根、全草、种子入药。有泻火止痛,杀虫之功效。不过全草有毒,不能——”
“蔺晨。”
“恩?”
“我困了。”
“你先去睡吧,无妨的。”
“蔺晨。”
“恩?”
“你也早点睡,我明早再陪你分好不好?”
“好。”
“蔺晨。”
“恩?”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世事无常,方为天道,对么?”
“唔——”
“蔺晨。”
“恩?”
“……我们成亲好不好?”
风儿兜转,烛火轻晃。
长夜漫漫,妄念横生。
“……好。”
“蔺晨。”
“……恩?”
“我……”
“什么?”
“……还是算了。”
良夜里,谁家翠雀花开,幽幽对着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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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琰琰本来想说什么嘛……嘻嘻,蔺少阁主错过了一次表白